回想起綠園的三年，正如綠門雜冰，五彩繽紛，如今夢筆已還，卻仍想用文字追述片斷思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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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從電視新聞中得知綠門鬧火災，裡面的違章建築被燒掉一大半，台北市政府正好藉機遷移老舊店家。當時我就想寫篇有關綠門的文章，没想到一晃眼就過了二十多年，不但高中聯考廢除了，綠門消失了，就連我們曾駐足的綠園也有不少改變。回想起綠園的三年，正如綠門雜冰，五彩繽紛，如今夢筆已還，卻仍想用文字追述片斷思憶。
綠門其實是道灰綠色的牆圈圍出來獨特的生活商圈，臨近北一女中，外面是總統府廣場、介壽公園，是國家慶典、群眾集會的地點；裡面卻聚集退役老兵、流動攤販及麵店、冰果店等不同店家。三十年前幾乎所有綠衫客在綠園期間，總會多次走訪，嚐一嚐媲美中華路蜜豆冰的綠門雜冰。
高一班上外縣市來的「外籍兵團」和僑生約佔一半，這些初到台北的同學，對於吃食往往順天應地不會挑剔。但人的胃囗總是求新求變，當學校裏的餐廳和福利社不再能滿足青春期的胃囗時，大家就開始向外擴展，綠門因為地利的關係，自然受到大家的青睞。我家住板橋，理應可以做個中規中矩的便當族，但是學校裏的活動多，從高一的排字、穿便服去迎接外國元首、觀看足球比賽、利用上課空檔，跑到建中對面的歷史博物館去看張大千和黃君璧等大師的畫展……等，種種的節目讓我們視野大開，活動外延，而民以食為天，就這樣開始與綠門結緣。
真正成為綠門常客發生在升高二的暑假。大概高一上學期太用功了，居然在班上名列前茅，加上我又住在大台北地區，就被遴選參加樂隊。我一向中氣不足，對於要用到肺活量的管樂器素無好感，雖然早有耳聞進入樂隊要佔用很多課餘時間，可能會影響學業成績，但是能穿上那套漂亮的制服實在是件既新鮮又神氣的事，我就這樣加入了精英組合的北一女樂隊。
暑假樂隊的練習下午才開始，因為高二體育課要考游泳，我這隻旱鴨子只好趕緊報名參加學校辦的游泳訓練班，因此整個暑假上午就泡在水裡。同期游泳班的同學還有下午也要參加樂隊練習的雪蘭、芝萍，以及同住在板橋的惠。游完泳，我們總是相偕去綠門吃中飯。綠門有如夜市，賣各式小吃，因為既便宜又可口，雖然不太衛生，總是生意很好。我們的正餐往往天天變化，可以是炒麵、水煎包、韮菜盒子、湯麵……等，但飯後甜點一定是雜冰，大紅豆、小紅豆、綠豆、愛玉、仙草、麥角……，五花八門，任君選擇，雜冰店前永遠大排長龍，永遠看得到青春飛揚的綠衫客。
光顧完綠門，我們拐去重慶南路的書店吹冷氣、看小說。有一次大概連續好幾天去同一家書店看書，那天中午才剛從書架取下小說，櫃枱小姐立刻衝過來把書搶下，氣呼呼的大嚷：「要看就買回家看!」我們一夥人就灰頭土臉地被趕了出來，之後好一陣子幾個人都不敢再踏入那家書店。如今書店不但歡迎客人翻閱，甚至還準備椅子，真是時代不同，今非昔比。
除了書店，我們偶爾也會到新公園內的省立博物館及附近的美術館參觀展覽。有一回在公園裏看到樹下灑落一圈粉紅花瓣，同行的芝萍很感性地說：「讓我們一起撿落花吧!」只怪我當時不解風情，竟然搖頭拒絕，徒然辜負了少女情懷和滿地的落英繽紛。多年後跟萍聯絡上，她還特地寄給我女作家艾雯寫的「路」的短文，提醒我留意一路上開放的花朵。那年暑假，讀著芝萍借給我的《未央歌》與《紅樓夢》，立志遠大。這些年來光陰虛擲，我學會用「平淡人生本如此」來安慰自己，但萍是否仍能灑脫地誇耀「敢將十指誇纖巧，不把雙眉鬥畫長」呢?
看完畫展，我們順路到頗受大家歡迎的「公園號」喝袋裝的酸梅湯，消消暑氣。在外面閒逛一陣子後，我們回到學校的活動中心先睡個午覺，然後開始下午的練習。練習時，我們按照不同樂器分組，散布在活動中心的階梯上，楊教官則跑來跑去指導大家吹奏。當我第一次拿到那支巨大的巴里東（Baritone）時差點昏倒，把手指套進支撐樂器的鐵環沒多久就紅腫了一圈，後來更結了硬繭。剛開始抓不到要領，肺活量又差，吹了老半天，眼冒金星，頭昏腦脹，卻仍舊一聲不響。同組的同學打趣說這傢伙吹久了，一定會變成大嘴巴。幾次練習下來，只要是吹喇叭的同學，每個人嘴邊都多了一圈紅印，嘴唇上的皮膚也層層脫皮剝落，這就是吹奏管樂器從無聲到有聲必須付出的代價。我從小愛躺著看書，現在又歪歪斜斜地抱著一支超大喇叭，自然就更加彎腰駝背了。我常向同組的娜吐苦水，對於是否能夠學成，一點也不樂觀。同組的霞和胡則一開始就表現不錯，後來在班際連動會中，我發現她們不是跑班上的第一棒，就是最後一棒；班際歌唱比賽時，她們又分別擔任指揮和訓練重任。樂隊裡許多文武全才的同學常在各項比賽中大放光芒，看到同學們眉宇之間流露出自信與堅忍不拔，為了達到成功的目標努力不懈，實在是我參加樂隊最大的收穫。霞曾對我說：「大部分的人潛力發揮不到十分之一，就這樣逝去，實在可惜。有一位參賽的游泳選手，當他奮力游到終點的同時，也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這才是我追求的目標。」霞後來進了陽明醫科，是該校跳高選手，更常在各種不同活動中展現才華。她的自信與樂觀進取，一直令我激賞。她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信仰帶給她很大的力量，多年後我接受了信仰，也就明白其中的道理。
為人隨和，總是露出蘋果般可愛笑容，音樂素養很好的樂隊指揮鄭人文在高中時就獲得全校愛國歌曲比賽冠軍，後來更成為第二屆金韻獎冠軍得主。在休息空檔，我們常請她高歌一曲，做為餘興節目。另外還有一位書法、作文均負才名的小喇叭手長得清麗脫俗，不論是吹奏或休息的時候，許多同學都不禁忘情地看著她。到了大學時代，她的風華更令許多男生傾倒，寫了情書後還要作詩、再央人譜成情歌的痴情故事時有所聞。欣賞她的女孩子也不在少數，大概感歎「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吧 ！
樂隊暑假的練習，總要到下午六、七點才結束，這時我早已筋疲力竭，可是卻還有不少同學精神抖擻，要補習去補習、該忙東的去忙東。暑假結束時，我也勉強吹出一些曲調。開學後，我們每天早上要比一般同學更早來到學校，取了樂器並接受點名。照規定我們是不准帶書包到操場的，但仍有同學偷偷夾帶課本或小抄卡，等臨到演奏時才趕緊找地方藏。有一回碧華把書藏在大貝斯喇叭裡，一吹奏立刻發出怪音，被教官狠狠地瞪了一眼。高二一整年，週三下午的小週末，有時含週六下午，就成了練習樂器的時間。
高二班上不少同學參加補習，我也跑去湊熱閙補了幾次，只覺得耗時耗力，對課業没有太大幫助，就此作罷。也許是唸得不夠多，資料蒐集不夠齊全，更也許是缺乏自信的關係，考試時每當輪到別班的化學老師出題，我就會發現好多問題是從來沒有看過，那時候家中也出了一些狀況，心力交瘁之下，我沒辦法做我沒有把握的事。後來唸完高二上學期，我就黯然地離開了自然組。
高三樂隊要擔任各重要節慶的表演，尤其是慶典密集的十月份，從一開學就忙個不停。我們練熟了六首進行曲，分別編上號碼，遊行時再按照編排次序，如：5一4一3一5一6一2一1一4……等，輪流吹奏就很夠用了。其中，我最喜歡〈海軍進行曲〉，既輕快又好吹。除了慶典集會必吹的國歌、國旗歌及進行曲之外，我們也學了一些不太有機會表演的曲目，像是柴考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輕快活潑的〈美國巡邏機兵〉——中間有一段被用來當大力水手卡通的主題曲，和富東歐文化特色的〈匈牙利舞曲〉……等。
高三參加國慶閱兵大典及遊行，至今記憶猶新。我們的樂儀隊被安排在憲兵隊裡經過特別挑選，高大英俊的「重型機車連」之後。北一女旗隊站在第一線，然後是長得有如古希臘美女般的樂隊指揮，接著是一排身高平均在一百七十公分左右、吹伸縮喇叭的同學。之後就是儘管踩著七公分半的馬靴，看起來還蠻高，實際上只有一百六十公分上下，形成好大的落差，吹巴里東的第二排。每次表演前，教官都會提醒我們：「就算吹不好也要走好！」感覺上這句話好像是針對混夾在優秀團隊裡濫竽充數的我而説。只是每一次表演結束，我卻訝異地發現，不論是自己的體力或是表現竟然比平常好出很多。
北一女樂儀隊常常獲邀到不同場合表演，到棒球場、體育館等地點表演，不間斷的練習和表演一直持續到隔年「一二三自由日」才結束。自由日晚會結束時，空中變換著各種花式的煙火，絢爛的光輝灑落在身上，心中一陣感慨，樂隊生涯即將結東，自由與失落感同時湧現。後來在台、美兩地都見過更燦爛的煙火，卻惟有那一晚的煙火令我回味無窮 。
高三導師是教英文的黃美節老師。往往我們抱怨唸了一大堆書卻腦袋空空，考試時只有從頭猜到尾。她則以學姐及過來人的經驗鼓勵說：「有唸書的『空空』和沒唸書的『空空』，考試時猜起答案來就是不一樣。」黃老師吉他彈得很好，常應大家要求表演，幫我們舒解緊張的情緒。我最喜歡她彈的〈安平追想曲〉的前奏部分。也很幸運在幾次考試中名列前茅，接受過黃老師的贈書《希臘神話》及其他獎品。多年後偶爾在書堆中看到塵封未讀的贈書，心中一陣慚愧，想著那一天讀完後，再找個機會去探望老師。
高三下的生活沈悶、單調，我和班上幾位同學放學後，常留下來K書。下課後，我們一起去綠門吃麵食，有時改去外交部吃自助餐。回到教室，我的睡意也培養夠了，一翻開書本，馬上伏案大睡。過了二、三十分鐘，同學會好心地叫醒我，然後我就精神飽滿地開始啃書。那時的我，敏感、悲觀、又不專心，一直後悔退出自然組，全賴幾位好友不斷鼓勵。蕙華常提醒我要專心，小心胃痛，不要吃太快。與我同車的翠蘭耐心地聽我訴說這兒、那兒不舒服後，常會提供小偏方或安慰我放寬心情。如果我在車上打盹睡著了，她一定會在下車前把我叫醒。我雖然不算用功，可是考運特別好，每次成績發下來，自己先嚇一跳。曾經，我周遭的好友如此無私地鼓勵我、幫忙我。
大學聯考後，同學各自到不同的學校及科系，完成大學學業後出國，與很多好友漸漸失去聯絡。三十年後，對雜冰的印象依然深刻，只是綠門卻消逝在歷史洪流裡。綠園還是莘莘學子嚮往的學府？外縣市的同學依然心嚮往之？綠衫人給人的印象會不會像被燒掉的綠門一樣逐漸淡化了？如果有一天重返綠園，尋訪舊址，恐怕是江山依舊在，人事已全非。每當夜闌人靜時，我常想起許多好友，只有遙寄相思與祝福 。
作者簡介
1978 林清雯
大學畢業後出國念書，主修資訊管理，當過軟體工程師，現居加州矽谷。對各種領域都充滿好奇與興趣，喜歡旅遊也順便記錄旅遊景點的故事與歷史文化。疫情兩年多參加許多講座，覺得是收穫最豐盛的時期。
- 本文章原刊登於北一女1978屆三十重聚特刊。
曾于恩編輯後記：
這篇文章背後有另外一個有趣的小故事。林清雯學姐完成此文之後，想要找這篇文章內提及的高三導師黃美節老師，於是就把這篇文章放上綠緣南灣群組，恰巧被我看到。由於黃老師剛好是我高中最好同學的媽媽，於是我就幫她們聯繫。之後林清雯學姐如願找到黃美節老師，堪稱有緣千里來相會！（不知道林清雯學姐是否已閱讀完黃老師的贈書《希臘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