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中帶笑憶吳玲瑤

作者:黃美惠

編輯:楊淑麗

作家陳若曦(右)來矽谷,我替她和吳玲瑤(左)拍的合照。

幾年前有一次胃口不佳,和吳玲瑤聊起人在異國他鄉,此時都沒有什麼療癒的soul food可以吃。她說,住南加的老媽媽也常不想吃東西,她的弟弟妹妹到華人超市買來台灣的速食麵「統一肉燥米粉」,又將綠綠的苦瓜切薄片加進湯裡,媽媽吃一口就喜歡上了。

這簡單易煮的一碗苦瓜米粉也成了我餐桌上的常客。昨天站在爐台前,看綠色的苦瓜在滾湯裡浮沉,想到玲瑤已離世遠行,心裡頓時有著嚥不下去的難過。以幽默見長的這位好朋友,難道會以這微妙的苦甘味留在我的記憶裡嗎?

最初看到「吳玲瑤」三個字是在「中央日報海外版」,以輕薄的白紙印刷,以利郵寄到世界各地。除了台灣的新聞節要,其他撰稿人很有限,吳玲瑤即是作者之一。在1970、1980年代,這份刊物稱得上家書抵萬金,受到很多留學生期待。我1985年拿到碩士回台北報館,因為工作關係也定期收到這份刊物,讀著吳玲瑤的文章,覺得和美國似乎仍有所聯繫。

1999年我移民矽谷,放棄台北熱鬧喧囂的媒體生涯,並不習慣。在美國從開車學起,自己在家帶十二歲和三歲多的孩子,等台北的老公寄生活費來,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有一天,一位嬌小的大眼睛女士來敲門,說她是吳玲瑤。她載著我到附近一處公寓區拜訪老作家王逢吉,並說我新來乍到,她會介紹一些文化相關人士給我認識。就此開始我二人的緣分。

玲瑤住得離我家很近,又沒上班,我倆有事沒事會見面吃飯。她開一部很牢固的黑色賓士,永遠放著熱門歌曲。我說很吵,能不能換台?她說是兒子調的頻道,她不會換台。就這樣一路吵著。她又說,琦君當年去洛杉磯時由她負責接待,因為她不敢上高速都走一般道路,琦君後來跟人說,洛杉磯怎麼這樣大?去哪裡都好遠好遠。

2000年起我重新在舊金山灣區的報館工作,生活又忙碌起來,二十多年就這樣匆匆流逝。

台灣文友來了,她會問我要不要一起見面。廖輝英、曹又方、丹扉路過矽谷時都曾相聚。作家陳若曦來的那次,就在離當時Apple世界總部最近的Starbucks臨街的咖啡座上,我們三人聊到太陽下山,期間常害怕疾駛的汽車似乎就快撞上來了,但是能和台灣文壇再搭上線,比什麼都好。

我也曾約她和她先生陳漢平去張至璋、夏祖麗在聖荷西的家裡,聊林海音和她的城南舊事。大家都自己帶點菜,吃得豐盛開心。玲瑤手藝不錯,學薑汁撞奶可以撞到和店裡賣的不相上下,想吃麻糬也難不倒她,蘿蔔糕等家鄉點心她都有一套,還堅持要教人怎麼吃法才對。有一次她很興奮地告訴我,她手上有正宗的燕丸,是南加剛帶上來的,極品啊。

她講到媽媽時特別有趣,說有一次老人家對孫子說:「妳真的好好命喔!」美國生長的小孩聽了就哭起來說:「阿嬤罵我好mean!」

陳媽媽年高九旬近百,住南加,她有時去洛杉磯陪陪媽媽。玲瑤是長女,她的妹妹們經濟條件都很好,弟弟也在南加。去年她說媽年紀太大了,有時難免糊塗,曾指著弟弟問她:「他真的是我生的嗎?」說完我和她都笑了。她的金門腔台語,我聽了很親切。

這些生活小事都成為她寫作的養分。幽默作家並不好當,她吸收材料的天線總是撐得高高的。有一次我跟她說起北一女往事,說有個外地來的同學剛來台北上學第一天就迷路,找不到北一女學校大門,只好去問路上的警察。但又覺得找不到自己的學校很丟臉,便問警察,總統府怎麼去?警察把眼一瞪回答說:「就在妳們學校旁邊呀!」

玲瑤聽了哈哈大笑,演講時常也把這個笑話說給大家聽,就如同她在現場一般生動。我一點沒有想要主張著作權,因為她說過她在北一女上游泳課時,體育老師是男的,很多同學都不敢和老師在同個池子裡,「因為怕懷孕……」。這個笑話我也拿來講給不少人聽。

玲瑤說的另一個笑話典型是美國小孩學中文亂造句,「天黑了,我的爸爸陸陸續續回家了。」聽得大家都狂笑。笑完後有人說:「咦,這笑話她好像講過了。」「就是好笑啊,再笑一次又何妨?」

還有一次排隊等上廁所。她問我,妳知道鮑勃霍伯的踢踏舞怎麼練出來的嗎?就是他家裡有六、七個小孩,每天早上等廁所練出來的。我笑完也覺自己很白痴,居然把笑話當歷史來聽。但又何妨?人生歡笑何其寶貴!

今後我若在停車場找不到自己的車,是不是又會想起她說的:「我找得快發瘋,大太陽之下,居然腦子裡就唱起小時看電視學的廣告歌:大同大同國貨好……。繞了又繞,還在唱!」這類「吳氏笑話」讓人很有共鳴,可不是她隨便謅的。她演講常會先打底稿,上台再念出,一氣呵成。有時我想勸她說慢點,要有留白,讓聽眾可以笑久一點,美國的Stand-up不都是這樣嗎?她如今在天上說笑話,還會像連珠炮一樣嗎?

人有一種錯覺,以為歡笑可以停留很久,死亡離我們還很遠。但過去兩個多月,給她的Line從不讀不回到已讀不回,打電話也沒有人接。我有了不祥的預感。

而且我忘了這二十多年來,大家都變老了。就像玲瑤常說的,「明天不會更好,明天只會更老」。我都忘了她也七十二歲了,要離去也是可能的事。

和她最後一次面對面聊天是去年秋天吧?我們坐在矽谷一家Frozen Yogurt店的騎樓吃冰,還加了她堅持的小麻糬,一下午說了很多話。她提到坐骨神經有時很痛,痛到哪裡都不想去。她很聽醫生的話,每天都出去走路健身。又說,她有次喝咖啡後心亂跳,從此也和咖啡絕緣。我以為她一定可以應付這些老來常有的病痛。

可是兩個月失去聯絡是罕有的事,Line上的交流斷了,先是不讀不回,後來是已讀不回。七月十七日我終於按捺不住,向台北的出版社打聽她夫婿陳漢平的電郵,寫信問他:「玲瑤最近都好嗎?」

但那是陳漢平不常去查的郵箱,等到收到他回音已是七月三十日。他告訴我,愛妻已經離世。六月曾住院,情況最初有好轉,但病情突轉壞,已於七月十五日離世。算起來我發電郵是她走後第三日,莫非她仍在矽谷天空上俯瞰這她眷戀的人世,對大家微笑道別?

陳漢平給我的電郵說,他寫過一段話送妻子,並且掛在家裡:「五湖四海,我何幸運。千山萬水,有妳同行。」

大家都稱吳玲瑤是幽默作家,我覺這是對作者莫大的肯定。中文世界裡最弱的一塊不就是幽默嗎?風花雪月就由別人去寫吧。玲瑤有時去外州演講回來會告訴我,一場演講裡,聽眾大笑數百次。看得出她的自豪。

能讓人歡笑是好事,是本事。我沒有這本事,今天是痛哭的日子。(寄自加州)

編輯註:文章內容轉載自世界日報副刊。




作者簡介

1976 黃美惠,台大外文系學士(1980),美國新澤西州Rutgers大學英美文學碩士(1984)。曾任台北民生報影劇文化中心主任、舊金山世界日報總編輯。